靜止的詩猶在流動
郭心漪的水彩永遠在流動,
為自然世界留下生動水影。
水動,心不動。
心動,水不動。
她所渲染的水彩,
直逼内心最深沉的秘密。
那是最真實的語言,
也是對生命最無私的歌頌。
人永遠看不到自已,
所有萬物也無法照見自己。
唯有透過倒映與倒影,
才能揭露最生動的一面。
靜止的水不動,
因為有蓮花與荷花的倒影,
池塘隨之生動起來。
這是屬於郭心漪的小小創世紀,
她說有光,光就來了,
她說有水,水使開始流動。
站在她的作品前面,
似乎可以感覺她生命所到之處,
水光隱隱顫動。
面對巨大的池塘,
她毫無所懼,
反而為這個世界重新命名。
蓮葉荷葉舒展之際,
似乎可以感覺有一首詩流動,
穿越每一個靈魂深處。
畫布上的陰影與倒影,
暗暗襯托了她真實的生命象徵。
當顏料能夠完全聽命於她,
一個新的宇宙便宣告誕生了。
水彩顏料最難掌握,
但是在郭心漪筆下,
行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可不止。
其中自然有畫家的內心寄託,
那種渾然天成的氣象,塑造了她個人獨特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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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畫家郭心漪的水彩作品時,總是受到一定程度的衝擊。她使用水彩的顏色極為瑰麗,而且也容許扁平的風景立體起來。水彩的流動不易控制,不易受到手的控制。第一次面對郭心漪羅列的作品時,最初的感覺誤以為是油畫。畢竟那樣濃烈的顏色,那樣深度的描繪,似乎只有油彩才能夠完成。近觀時才察覺那是水彩,而不是油彩。當她揮毫之際,彷彿整個天地都掌握在她手中。所有的創作都是一種命名的儀式,她最擅長的畫面,便是以立體手法描繪出靜止的水。在水彩與油畫的運作裡,雲彩與流水往往考驗畫家的掌控能力,畢竟那些景物都一直保持流動狀態。在瞬息萬變的剎那,畫家瞬間捕捉了。既要保持寧靜,也要維持靈動。那是相當艱難的自我挑戰,也是非常艱困的自我實踐。
< 影之境 Reflection Realm > 152x102cm,2013
第一次觀賞她的作品時,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她擅長使用濃烈的顏料,遠觀時以為是油畫作品。貼近再看,才察覺所有的作品完全由水彩所構成。那時感到非常訝異,這位女性畫家顯然擁有極其穩定的手掌,才有可能召喚豐富的想像,並且具體落筆在畫紙上。尤其貼近觀賞畫中的雀鳥,幾乎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水彩顏料可以如此聽她使喚,想必是經過多少漫長時間的鍛鍊。那必須訴諸長期培養出來的紀律,而且也要擁有一雙穩定的手腕,才有可能如此為萬物命名。「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這是蘇東坡對於文學創作的自況。那種氣勢完全是從內心底層所湧發出來,只有創作者才能夠體會其中深意。郭心漪所投入的水彩志業,想必也懷抱著如此的氣魄。
她最初公開自己的畫作,是從2010年開始。那是相當漫長的孤獨旅程,從一幅畫的誕生,到一批連作的完成,顯然穿越太多寂寞的白天與夜晚。以耐力抵抗時間的凌遲,慢慢化為一幅動人的作品。她的水彩並非是照相寫實,但是在落筆之際非常貼近。畫中的蓮花栩栩如生,卻不完全是描摹花的本身。如果沒有蓮葉、沒有池塘,就無法生動地彰顯那靜態植物的生命。她自己說過,她描繪的對象其實就是台中國家美術館前面的一方池塘。一花一世界,一個池塘就是一個宇宙。她的心靈可以極小也可以極大,所有的植物生息都涵納其中。
郭心漪的藝術風格非常貼近浪漫主義,那種對生的渴求,以及對死的嚮往,是如此逼真呈現在觀者面前。一株花從抽芽到盛開,從終極狀態到凋萎時刻,是生命的完整過程。生死之間的榮枯,恰恰就是郭心漪企圖掌握的。那種生命的謳歌,死亡的讚嘆,似乎不是其他藝術家樂於同時營造。蓮花盛開時,正是生命中罕見的時刻。那種迎風的姿態,帶著相當程度的傲慢。畫家所要抓住的,便是那稍縱即逝的剎那。但是郭心漪也勇敢抓住蓮花凋萎的時刻,那也是生命之美無可分割的一部分。縱然已經萎謝,終究是植物生命的延伸。那彷彿是一首安魂曲,節奏慢慢散開,也慢慢從高音走向低沉。那樣的悼亡,尤其漂浮在水面時,偶爾讓人強烈感受時間即將終止。所有的文學與藝術其實都是一種模仿,那樣的仿製也許不夠逼真,卻能夠在觀者的心靈造成強烈衝擊。一首安魂曲的流動,無法僅僅訴諸殘花敗葉的描摹,而必須置放在水面的光影,才使一株蓮花的生死更加完整。畫家的筆做到了,她所營造的藝術似乎也精確倒影著生命的完成。
從最初的認識,到現在她的系列展出,前後大約只有一年。在如此壓縮的時光裡,郭心漪又完成許多巨大的畫作。一位創作者抵抗時間的手段,便是創造更好的藝術作品。當她把紙張鋪在空曠的室內時,她的精神抵抗就開始延伸下去。她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坊,面對一張空白而開闊的紙張,彷彿是雪地千里在她眼前敞開。畫筆開始沾上顏料時,她的長途跋涉也跟著展開。沒有誰在挑戰她,而是她投入自我挑戰。一幅畫作的完成,並非只是畫筆在運作。當她投入全部的生命,彷彿是一個小規模的創世紀正在營造。一如《聖經》開頭所描述的,上帝說要有光,光就來了;說要有水,水就來了。那完全是屬於她個人的開天闢地,在那時刻,她的靈魂想必是所向無敵。
生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對水彩或油畫的認識一直是非常隔閡。面對一部小說或一幅畫作,那種感受與體悟其實是等高同寬。扁平的文字無法追趕顏色的呈現,但是投影在內心深處之際,自然而然就會發出一種感應。明亮的、愉快的、幽暗的、悲傷的,都是屬於靈魂的活動。我在閱讀郭心漪的畫作時,自然而然就會啟動屬於自己的視覺與感覺。面對每一幅畫作的蓮花與蓮葉,總是讓我覺得非常抒情(lyrical)。畫中的漣漪暈開時,暗自會覺得內心的什麼地方泛起了波動。當我遇到她畫中的盛開蓮花,我整個心房毫不設防,讓那顏色、那波動與我的魂魄相互感應。
文學往往帶著我去看見我生命裡所看不見的世界,藝術作品也是如此。有幸認識了畫家,更有幸看到她的畫作。她作品裡所容納的天地,是我生命裡未曾旅行過的地方。兩年來反覆地觀看,似乎讓我突破自己生活的侷限,而去觸探了一個極為廣闊的世界。我這樣一個文學工作者,跨界到另一個陌生的視野,似乎可以感覺內在的生命也豐富起來。郭心漪是一位抒情傳統的詮釋者,也是一位浪漫主義的創造者。她容許我在她的水彩世界發出議論,終於讓我嘗到文學與藝術對話的快樂滋味。